第三十三章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

若家族的“底线”本身就是错的,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已非经义之辩,而是直指人心,拷问根本。

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旁支子弟,此刻面面相觑,脸上只剩下茫然。

就连窗外那个始终带着三分戏谑的苏晚星,脸上的慵懒也彻底敛去。

他看着苏沐雪,又看了看秦望舒。

有点意思。

整个文阁,近百道目光,全都聚焦在秦望舒身上。

等着她回答这个无解的难题。

然而,秦望舒甚至没有看苏沐雪一眼。

她将那本青布账册收入袖中,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

然后,她转过身,径直望向讲台上那个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摇摇欲坠的老者。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秦望舒开口了。

“夫子,何时可以开课?”

这句话,是比任何辩驳都更加彻底的蔑视。

她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他们的道德困境,不在乎他们摇摇欲坠的信仰,更不在乎这场可笑辩论的输赢。

她来这里,只为学习。

其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杂音。

“你……”

孔夫子气得浑身发抖。

他指着秦望舒,嘴唇哆嗦着。

他一生治学,皓首穷经,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掉在地上的那半截戒尺,就像他此刻碎裂成片的尊严。

“竖子狂悖!”

孔夫子终于嘶吼出声。

“满身铜臭!巧言令色!”

“苏氏文阁,乃圣贤之地,不教你这等无父无君的商贾之辈!”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

然而,秦望舒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没有丝毫晃动。

她只是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学生,是奉祖父之命前来。”

一句话,将孔夫子所有的怒火都生生压了回去。

家主之命。

他一个受苏家供养的夫子,如何敢违逆?

孔夫子死死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一张老脸憋得青紫交加,几乎要当场厥过去。

满堂学子,噤若寒蝉。

眼看这场戏就要僵在这了。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孔夫子何必动气。”

苏晚星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外走了进来,他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先是对着孔夫子不甚标准地拱了拱手。

“家主既然让望舒妹妹来,想必是看中了她的不凡之处。”

他走到秦望舒身边,笑吟吟地打量着她。

“不如这样,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让她在这文阁里,待上三日。”

“三日之后,若她依旧顽劣不堪,夫子再将她赶出去,想来家主那边,也不会多说什么。”

孔夫子喘着粗气,眼神在苏晚星和秦望舒之间来回变换。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回到讲台,看也不看秦望舒一眼。

“今日,便讲《论语》!”

他强行压下怒火,但那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与排斥。

一场风波,看似就此平息。

秦望舒走到苏沐雪一旁的那个空位坐下,自始至终,没有对苏晚星说一个谢字。

苏晚星也不在意,耸了耸肩,回到自己角落的位置,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只蛐蛐,自顾自地逗弄起来。

孔夫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授课的状态。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一边讲,一边死死地盯着秦望舒。

看着那个少女挺直的背脊,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的屈辱与怒火,再次如野草般疯长。

就这么放过她?

让她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听学?

不!

他孔明德的圣贤书,绝不容许这等竖子玷污!

讲着讲着,他的声音忽然一顿。

满堂学子都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孔夫子发出一声冷笑,拿起桌上一本崭新的《千字文》,手臂一振,猛地朝秦望舒的方向扔了过去!

“啪!”

书册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秦望舒面前的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巨响。

“你!”

孔夫子指着秦望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既然是来求学的,想必连最浅显的蒙学都未曾读过!”

“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千字文》给老夫从头到尾,朗声读一遍!”

“若有半句错漏,就自己滚出文阁!”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是何等的羞辱!

《千字文》乃是三岁蒙童的开蒙读物!

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当众朗读,这无异于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学无术,目不识丁。

苏子轩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苏玉蓉更是差点笑出声来,期待着看到秦望舒一个字都念不出的丢脸模样。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苏沐雪,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那个斯文扫地的夫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秦望舒身上。

他们等着看她脸色涨红,羞愤欲绝,最好是哭着跑出去的样子。

然而,秦望舒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前世,沈莉为了让她有个好名声,好去攀附权贵,曾拿着戒尺,逼着她日夜苦读。

后来入了东宫,在那终日不见天日的深宫里,能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些名著古籍。

那些屈辱的记忆,此刻竟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

她只是伸出手,缓缓拿起了那本《千字文》。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轻轻翻开书册的封面。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她站起身。

她的声音,在文阁内缓缓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没有孩童读书的稚嫩。

没有学子吟诵的顿挫。

孔夫子脸上的冷笑,一点点僵住。

学子们脸上的戏谑,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惊疑。

秦望舒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当她读到这一句时,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嘲弄。

孤陋寡闻,说的就是这些酸臭书生。

苏子轩的脸颊猛地一抽。

秦望舒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孔夫子那张铁青的脸上。

她停了下来。然后,她将那本《千字文》轻轻合上,放回桌案。

“夫子。”

她问。

“还要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