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全盘推翻
霁月阁内,沉水香的烟气袅袅,缠绕着书架上那些古旧的卷册。
空气里,是老木与墨香混合的沉静味道。
秦望舒正跪坐在苏临渊下首的软垫上,手执一管细毫,为他抄录一份佛经。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
神情专注,仿佛笔下的小楷,便是她的整个世界。
苏临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手中盘着两颗温润的玉胆。
静。
静得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玉胆偶尔碰撞的清脆微响。
这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安宁。
苏令仪踏入这片安宁时,就像一颗烧红的石子投入了冰湖。
她带来的风,都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气。
“父亲。”
她的声音打破了静谧,目光却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射向那个跪坐的身影。
苏临渊缓缓睁开眼,眼神平静无波。
“回来了。”
秦望舒停下笔,将毛笔搁在笔山上,起身,朝着苏令仪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二姑母。”
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昨日菊园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与她毫无干系。
苏令仪看着她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心头的火气烧得更旺。
好一个秦望舒。
在祖父面前,永远是这副纯良无害的姿态。
“我若是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骑到云溪头上了?”
苏令仪的话语毫不客气,带着积压了一路的怒火。
“令仪。”
苏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注意你的言辞。”
他转向秦望舒,那双深邃的眼眸看不出喜怒。
“望舒,昨日之事,是你鲁莽了。给你二姑母道个歉。”
苏令仪冷笑一声,等着看秦望舒如何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
然而,秦望舒的反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是望舒的错。”
她没有半分迟疑,再次朝着苏令仪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
“昨日是我与云溪妹妹玩闹过了火,惊扰了府中安宁,还累得妹妹受了风寒,都是我的不是。请二姑母责罚。”
这番道歉,爽快极了。
没有一丝委屈,没有半句辩解,坦然地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副光棍的姿态,反而让苏令仪准备好的一肚子兴师问罪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胸口发疼。
这哪里是认错?这分明是恃宠而骄的另一种表现!
“玩闹?”苏令仪气极反笑,声音都尖锐了几分。
“说得好听!秦望舒,你敢说你没有当着下人的面,指着云溪的鼻子,骂她偷了你的‘凤穿牡丹’金簪?!”
“你敢说不是你恶语相向,污蔑她在先,才逼得她与你争执?”
“你敢说不是你存心要毁了她的名声,才闹出这么一出丑剧?!”
轰——
秦望舒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道惊雷炸开。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血液在瞬间冷了下来。
什么?
当着下人的面?
指着云溪的鼻子,骂她偷了金簪?
怎么会?
她明明只用唇语,用气音,在与苏云溪纠缠翻滚时,贴着她的耳朵提到了金簪!
除了她们两人,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见!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她与苏云溪心照不宣的配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剧情……被修正了。
那个无形中操控着一切的“剧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偏离的轨迹,强行扭了回来。
它抹去了她们联手演戏的真相。
用一个更符合“恶毒女配”人设的理由,覆盖了整件事的起因。
起因,还是那支“凤穿牡丹”。
结果,也还是苏云溪落水。
过程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可结局却殊途同归。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秦望舒的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的缰绳,却原来,她只是换了一种姿势,被拖着往前跑的傀儡。
苏临渊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光。
他将手中的玉胆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令仪。”
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
“事情我已经清楚了。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口角之争,不必小题大做。”
苏临渊摆了摆手,一句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
“云溪受了凉,你好生照看着。望舒这里,我会罚她抄经静心。”
他的态度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令仪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这是……在偏袒她。
哪怕她听起来罪证确凿,父亲依然选择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她看着秦望舒那张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脸,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这个家里,只要有父亲的宠爱,这个野丫头就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说的是。”
苏令仪压下心头所有的不甘与怒火,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惹得父亲不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秦望舒,我们来日方长。
随着苏令仪的离开,霁月阁再次恢复了安静。
秦望舒却觉得,周围的空气比刚才还要冰冷,还要压抑。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苏临渊。
“祖父……”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想辩解,想说自己没有,想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说?
说自己和苏云溪联手演戏,把所有人都耍了一通?
说自己能预知未来,苏家将有大祸?
恐怕就是说出口了,也会被剧本修正了。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秦望舒的心神剧烈地一震。
她猛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剧本”修正了下人们的记忆和说辞。
那……苏云溪呢?
苏云溪的记忆,有没有被“修正”?
她现在,是记得她们联手演戏的真相,还是也变成了那个被秦望舒当众污蔑、羞辱后,愤而反抗的可怜人?
如果苏云溪也被“修正”了……
那她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同盟,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她非但没有得到一个盟友,反而树立了一个更恨她的敌人。
秦望舒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冷汗浸湿了掌心。
她看着苏临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喉咙发紧。
她不能赌。
在不确定苏云溪的状态之前,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错的。
苏临渊没有再看她,只是重新拿起那两颗玉胆,在手中缓缓盘动。
“坐下,继续抄。”
她依言重新跪坐回软垫上,拿起毛笔。
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颤抖的墨点。
她的心也跟着那个墨点,一起沉了下去。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吗?
就在她试图稳住心神,重新落笔时,一只苍老却有力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那只手带着常年写字的薄茧,和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度,稳住了她的颤抖。
“手都凉透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在关心,还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急什么。”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写了一半的经文上。
“心乱了,字也就乱了。”
他的声音很近,带着沉水香的清冷气息。
他松开手,负手而立,踱步到窗边。
“望舒,你可知,这世上最难写的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