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令仪
次日,天刚蒙蒙亮。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苏府侧门停下,一名身着秋香色云锦褙子的美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走了下来。
正是苏家二小姐,苏云溪的母亲,苏令仪。
苏令仪眉宇间带着旅途的疲惫,但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却锐利依旧。
她提着裙摆,步履生风,径直穿过抄手游廊,进入菊园,直奔女儿苏云溪所住的院子。
“云溪!”
苏云溪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夜未睡,对着一盏烛火发呆。
“母亲?您回来了?”
苏令仪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
她目光下移,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若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苏令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淬了冰的寒意。
她拉过一张绣凳,在苏云溪身边坐下,握住女儿冰冷的手。
“池子里的水凉不凉?”
苏云溪眼睫一颤,避开了母亲审视的目光。
“母亲,我没事,就是着了点风寒,喝两副药就好了。”
“我问你水凉不凉。”
苏令仪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让苏云溪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压力。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
“……凉。”
一个字,让苏令仪眼底的寒意更深。
“是她推的?”
苏云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云溪。”
苏令仪打断了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
“你是我苏令仪的女儿,从小到大,什么性子我最清楚。”
“你会自己不小心掉进池子里?”
“这话,你自己信吗?”
苏云溪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小心。
可她该怎么跟母亲解释?
说秦望舒是故意推她,但那是她们联手演的一场戏?
还是说,秦望舒告诉她,苏家未来会有一场大祸,她们都会成为牺牲品?
这些话,听起来太过荒诞。
看着女儿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苏令仪心中已然明了。
她的女儿,被那个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给算计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女儿会委屈哭诉时,苏云溪却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举动。
苏云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总是带着骄傲和锋芒的眼睛里,此刻竟蓄满了泪水,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恐惧。
“母亲……”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您……您别去找她的麻烦,行吗?”
她想起了秦望舒昨日说的话。
明明是那样可笑的预言,可不知为何,此刻想来,却让她心脏一阵阵地抽痛,一种莫名的悲伤和恐惧将她紧紧包裹。
她不是在为自己落水而哭,而是在为那个未知的,被秦望舒描绘得无比凄惨的未来而哭。
苏令仪愣住了。
“是……是我的错,是我先挑衅她的……”
“她和我是闹着玩的......”
苏云溪哭得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女儿哭得如此伤心,苏令仪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地疼。
她的女儿,竟被欺负到连真话都不敢说!
那个秦望舒,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但面上,她却放柔了神情,抽出帕子,轻轻为女儿拭去眼泪。
“好,好,母亲答应你。”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母亲不去,都听我们云溪的。”
“你身子要紧,快躺下歇着,母亲去让厨房给你炖些燕窝粥。”
她安抚着苏云溪躺下,为她掖好被角,直到女儿的情绪渐渐平复,呼吸变得均匀。
苏令仪这才缓缓起身,转身走出了卧房。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脸上所有温柔和心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能将人冻伤的冰冷和狠戾。
守在门口的贴身嬷嬷迎了上来。
“二小姐……”
苏令仪抬了抬手,制止了她的话。
她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些已经开始凋败的秋菊,沉默了片刻。
“去,把那天在池边伺候的所有下人,都叫到偏厅来。”
“一个都不许漏。”
菊园的正厅里,跪了一地的丫鬟仆妇。
苏令仪端坐在上首,手中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却一口未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浮沫,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一个胆子小些的丫鬟承受不住这种无形的压力,身体开始发抖。
苏令仪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先说。”
那丫鬟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磕头。
“回……回二小姐,奴婢……奴婢当时离得远,只……只看到望舒小姐和大小姐在争吵,然后……然后大小姐就掉进水里了……”
“争吵?”
苏令仪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为了什么事争吵?”
“望舒小姐说……说……说大小姐偷了她的珠钗!”
“沈姑娘当时站在一旁,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后来……后来大小姐反驳望舒小姐诬陷,两人就争执起来……”
另一个小厮赶紧补充道:“是的,二小姐!当时望舒小姐说得十分难听”
“大小姐气不过,质问她为何血口喷人……谁知……谁知望舒小姐突然就动手了!”
苏令仪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动手?”
“她是怎么动手的?你们看清楚了?”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望舒小姐好像……是想打大小姐的耳光……”
“不对不对,我看着像是要去抓大小姐的头发!”
“你们都看错了!她是想去推大小姐!”
下人们七嘴八舌,描述的细节却混乱不堪。
苏令仪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冷冷地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声音陡然转厉。
“够了!”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主子是怎么动手的都说不清楚,苏家养你们何用?”
下人们顿时噤若寒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
“二小姐饶命!二小姐饶命!”
苏令仪没有理会他们的求饶,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所有人都说秦望舒“想”做什么,却没人说清她“做”了什么。
这说明,那个丫头的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或者说,充满了迷惑性。
“后来呢?”
她继续问道。
“大小姐落水之后,秦望舒是什么反应?”
一个丫鬟颤巍巍地回答:“她……她没反应,就站在那里看着。”
“家主出现后呢?”
“家主出现后,她……她就说是沈姑娘推的大小姐……”
苏令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一个秦望舒。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既让云溪吃了亏,又顺手把沈清柔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一起拉下了水,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等心计,这等手段,哪里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那个沈清柔,在这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她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下人。
抬步向外走去。
贴身嬷嬷连忙跟上,小声问道:“二小姐,我们现在……是去兰园吗?”
苏令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自然。”
她倒要去亲眼看看,这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养孙女,究竟长了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苏令仪的女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拿来当垫脚石的。
今天,她就要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什么是苏家真正的规矩!
她带着满身的寒意,大步走出菊园。
然而,刚踏出院门,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衫的身影,便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苏白。
苏家家主苏临渊的长随。
苏令仪的脚步一顿,眼中的厉色收敛了几分。
“苏白管事。”
苏白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平稳无波,不带一丝情绪。
“二小姐。”
“家主请您去霁月阁一趟。”
霁月阁。
苏令仪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那是父亲的居所,是整个苏家的权力中心。
没有父亲的传召,便是各房的主君,也不得擅入。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恢复了那副端庄得体的贵妇模样。
“有劳苏白管事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