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沉重的石门合拢,隔绝了阿七逃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也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息。石室重归死寂,但那死寂中,却蕴藏着比之前更汹涌的暗流。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从冰封的沼泽里艰难抽取,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药味和沉渊寒玉亘古不散的腐朽阴寒。

云夙的“选择”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扎在意识核心,寒意比寒玉床的冰冷更蚀骨。九死一生,换血引煞……这八个字在脑海中反复碾磨,每一次碾过,都带起一片灵魂的冰碴。喉头腥甜翻涌,带着冰晶的污血被强行咽下,冰冷的刺痛感沿着食道蔓延,如同吞下刀片。

**疯子……**

冰冷的怒意并未消散,反而在死寂中沉淀、结晶,变得更加坚硬、更加锋利。云夙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寒眸仿佛依旧悬在头顶,他给予的“生机”,是架在悬崖边的独木桥,下面是无底深渊,而他则在桥的另一端,手持冰冷的记录簿,等待她坠落或是……创造奇迹。

但这怒意,此刻不再是冲垮堤坝的洪水。它被灵魂深处那盏燃烧的复仇心灯牵引、收束,化为一股冰冷而强大的驱动力。恐惧的巨兽依旧在冰海下咆哮,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但心灯的光芒,如同最坚韧的绳索,死死勒住了那巨兽的咽喉!

**搏!**

一个冰冷的音节在意志核心炸响。没有犹豫,没有退路。

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沉入体内那混乱而凶险的战场。

心脉深处,幽蓝色的牵机毒核如同沉睡的毒蛇,盘踞在最核心的位置,散发着蚀骨的冰寒与麻痹。它是悬顶之剑,是催命的符咒。而在血脉、骨髓中奔流的,是那初步被意志掌控、却依旧桀骜不驯的暗金“冰焰”。它如同粘稠的、燃烧着毁灭之火的岩浆,缓慢而沉重地环绕心脉流动,每一次流淌,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它核心处那吞噬了小部分毒核后形成的奇异“冰焰”,则闪烁着更加危险而妖异的光芒,渴望着吞噬更多!

寒玉床那沉甸甸的、来自大地幽冥的极致阴寒,此刻不再是单纯的酷刑。它被那冰冷不屈的意志主动牵引,化作亿万根无形而锋利的冰针,丝丝缕缕地刺入体内,精准地落在“冰焰”与毒核交错的边缘!

“滋……嘶……”

意念层面的无声尖啸。寒玉阴气与凶兵戾气碰撞、湮灭、又奇异地相互渗透!剧痛瞬间如海啸般席卷每一寸神经!那感觉,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被冰水淬火,反复刺入最脆弱的心脉!每一次碰撞,都是意志与痛苦最直接的角力!

**忍!**

意志核心如同万载玄冰,在剧痛的海啸中巍然不动。那被淬炼过的、由无尽恨意凝聚的冰刃,在核心悬浮,散发出冰冷的辉光,强行镇压着因剧痛而本能翻腾的恐惧和退缩。

引寒玉之气,淬炼凶兵!

这不是被动承受,而是主动的锻造!

沉渊寒玉的阴气,在意志的绝对主导下,被强行化作锻锤!它冰冷、沉重、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狠狠砸向那奔流的暗金“冰焰”!

轰——!

意念层面的轰鸣!狂暴的“冰焰”被这来自外界的极致寒力猛烈冲击,瞬间狂暴翻腾,如同被激怒的熔岩巨兽,毁灭的气息疯狂反扑!心脉剧震,一口带着暗金色泽的污血猛地涌上,又被她以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回!身体在寒玉床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在这毁灭性的反扑中,那意志核心的光芒却骤然暴涨!冰封的恨意化作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冰焰”狂躁的咽喉,将其狂暴的能量强行收束!同时,引导着寒玉阴气那冻结、凝固的特性,如同淬火的冰水,狠狠浇灌在被强行压缩的“冰焰”之上!

嗤啦——!

意念层面的淬火声!剧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灵魂仿佛被投入了冰与火的炼狱,被反复撕裂、冻结、再撕裂!但在这极致痛苦的缝隙中,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变化被意志精准捕捉——那被压缩的暗金“冰焰”,在寒玉阴气的反复淬击下,狂暴的流动态势被强行抑制,边缘处开始泛起一层更加深邃、更加内敛的暗沉光泽,如同被反复锻打后初现锋芒的剑胚!内里那奇异的“冰焰”核心,光芒似乎也凝练了一丝,毁灭的锋芒变得更加纯粹、更加集中!

**有效!**

这认知如同强心剂,带来一丝冰冷的振奋。痛苦依旧是主旋律,但这痛苦,开始有了明确的方向和意义——锻造!将体内这柄由血骨恨意铸就、又被凶戾戾气污染的“凶兵”,锻造成真正属于她的、能撕碎仇敌的利刃!

她不再被动等待明日的“引煞”,而是主动利用今夜这最后的时间,利用这沉渊寒玉的极致环境,进行一场惨烈而决绝的自我淬炼!

时间在无声的炼狱中流逝。每一次引气淬炼,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灵魂的钢丝上跳舞。剧痛如影随形,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试图将她拖入昏迷的深渊。但她眉宇间那道冰封般的痛苦刻痕之下,那双紧闭的眼睑深处,燃烧的却是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寒玉阴气被源源不断地主动汲取、引导,化作冰冷的锻锤,反复锤炼着那暗金的“冰焰”。

“冰焰”在痛苦的淬炼中变得更加凝实,对心脉周围逸散出的、极其细微的牵机毒力,吞噬的效率似乎也悄然提升了一丝。虽然每一次细微的吞噬,依旧带来冰锥刺心般的剧痛,但那掌控感,却在痛苦中一点点地、顽强地增长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子夜最深沉的时刻。石室内的温度似乎降到了某个临界点,穹顶上那些古老模糊的符文,在深蓝寒玉幽光的映照下,竟隐隐流动起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暗沉光泽,仿佛沉睡的巨兽即将苏醒的血管。

就在这极致的冰冷与寂静中——

厚重的石门,再一次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道缝隙。

这一次,没有脚步声的铺垫,没有食盒坠地的声响。一股极其阴冷、带着铁锈和血腥沉淀气息的寒风,比沉渊寒玉本身的阴寒更刺骨、更令人作呕,悄无声息地灌入石室。

不是云夙的清冷,不是阿七的恐惧。这是一种粘稠的、如同毒蛇滑过枯叶的恶意。

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融入石室阴影本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寒玉床边。来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狭长、阴鸷,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忌惮和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危险的气息,如同刚从血池中爬出,带着浓重的煞气。

是谢玉麟的人!或者,就是他本人亲至!那气息,与当初刺入手腕的“剜心刺”如出一辙,只是更加阴冷、更加深沉!

黑衣人目光如同实质的毒针,肆无忌惮地扫过寒玉床上那具看似毫无生气的“冰雕”。从散乱凝结着血冰的发丝,到青白布满裂痕的皮肤,再到紧握乌沉匕首、指节惨白的手……最后,落在那几颗闪烁着诡异金红冰蓝异芒的血冰珠上。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大盛!

他无声地向前一步,距离寒玉床不足三尺。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那柄乌沉匕首,又扫过她心口的位置,似乎在评估着什么。一股阴寒的内息,带着试探性的恶意,如同无形的触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探向她的心脉!他要探查她体内凶兵与毒核的状态!甚至,可能在寻找直接夺取凶兵或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就在那阴寒内息即将触及她体表的瞬间——

寒玉床上,那具“冰封”的躯壳,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没有预想中的迷茫、痛苦或恐惧!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深处,不再是虚弱的涣散,而是燃烧着两簇冰冷刺骨、仿佛来自九幽炼狱的金红色火焰!那火焰的核心,是万载玄冰般的冷静与决绝,外围却跳跃着焚尽一切的疯狂恨意!目光如同两柄刚刚淬火完毕、锋芒毕露的绝世凶刃,带着洞穿灵魂的冰冷锐利和毁灭性的暴虐,瞬间钉在黑衣人的脸上!

“滚!”

一个沙哑破碎、仿佛从地狱裂缝中挤出的音节,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碴摩擦般的刺耳感,骤然在死寂的石室中炸开!

这声音并不洪亮,甚至虚弱不堪。但其中蕴含的意志,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冰冷、暴虐、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决绝!

轰!

那缕探出的阴寒内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着地狱烈焰的冰墙!瞬间被那狂暴的凶兵戾气和冰冷的意志搅得粉碎!

黑衣人闷哼一声,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骇然!他身形微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贪婪和残忍被震惊取代。他死死盯着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寒玉床上的“猎物”——这哪里是垂死的实验体?这分明是一头在炼狱中淬炼獠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

空气凝固了。冰冷的杀机与狂暴的意志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声碰撞、绞杀!石室内的符文幽光似乎都为之黯淡。

黑衣人阴鸷的眼神闪烁不定,忌惮与杀意激烈交锋。他能感觉到对方体内那“凶兵”力量的躁动和强大,远超预估!更让他心惊的是那股冰冷到极致、仿佛连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意志!强行夺取?风险太大,很可能两败俱伤,甚至惊动外面的玄甲卫和云夙……

最终,杀意被暂时压下,化作一声极轻的、充满恶毒嘲弄的冷哼。

“呵……云夙的‘宝贝’,命还挺硬……”他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好好享受这最后的‘静养’吧。明日……希望你还‘活’着。”话语中充满了对“换血引煞”的幸灾乐祸和恶毒的期待。

话音未落,黑影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门缝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石门悄无声息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只留下那冰冷恶毒的余音,在死寂阴寒的石室中盘旋,如同毒蛇留下的涎液。

石室内,重归死寂。唯有深蓝寒玉的幽光,冰冷地照耀着一切。

寒玉床上,那双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眼睛,在黑衣人消失后,并未立刻闭上。眼中的火焰跳跃着,冰冷地燃烧着,将谢玉麟那恶毒的话语、那阴鸷的眼神,连同之前沈砚、萧彻、云夙所有施加于身的屈辱和算计,一同投入那复仇的熔炉之中!

恨意,在淬炼中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体内那被寒玉阴气和意志反复淬炼的暗金“冰焰”,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它不再仅仅是环绕心脉流动,而是在意志的绝对掌控下,在心脉外围,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构建起一层薄如蝉翼、却凝练如实质暗金琉璃般的能量屏障!屏障之上,那吞噬了毒核的奇异“冰焰”核心如同星点般分布,散发出冰冷而暴虐的毁灭气息!

这屏障脆弱不堪,却是在剧痛与意志的极限拉扯下,主动构筑的第一道防线!是对明日“引煞”的预演,更是对自身力量掌控提升的明证!

紧握匕首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色。掌心那道伤口处,金红的心灯光芒稳定地跳跃着,穿透冰层,在幽暗中执着地燃烧。它映照着寒玉床上散落的血冰珠,那些珠子内部的异芒似乎也随着屏障的构筑,变得更加明亮、更加锐利。

门外甬道深处,阿七蜷缩在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怀里冰冷的食盒硌得他肋骨生疼,但他不敢动。刚才那扇石门里传出的、如同地狱恶鬼嘶吼般的“滚”字,还有那瞬间爆发的、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气息,让他彻底瘫软在这里。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脑海里一片混乱,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那个寒玉床上的“人”……她到底是什么?怪物?还是……被折磨到极致、爆发出非人力量的……人?

他不敢想。但那个沙哑破碎的“滚”字,那其中蕴含的、连死亡都无法磨灭的冰冷意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卑微而麻木的灵魂深处。连谢玉麟大人派来的人都……被她逼退了?

就在这时,甬道另一端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是玄甲卫沉重的步伐,而是另一种更轻、更飘忽的足音,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

阿七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是云先生!

他像受惊的鹌鹑,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那素青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雾气,无声无息地飘过阿七藏身的角落,没有一丝停留,径直飘向那扇刻满符文的厚重石门。阿七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比地宫寒气更幽冷的气息拂过。

云夙在石门前停下。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亘古不变的冰雕。他那双能洞穿虚妄的寒眸,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门,落在了里面那具正在以意志为炉、以痛苦为火、进行着惨烈自我淬炼的躯壳之上。

片刻,他那清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在寂静的甬道中响起,如同冰珠坠入深潭,清晰地传入阿七的耳中,也必然传入石门之内:

“意志为炉,痛苦淬锋。出乎意料。”

“然,牵机毒核如附骨之疽,凶兵戾气乃无根之火。强炼无源,终是饮鸩止渴。”

“辰时初刻,行‘九阴引’。”

声音落下,再无停留。素青身影如同被甬道的阴影吞噬,无声无息地消失。

甬道重归死寂。只有墙壁上长明灯幽暗的火苗不安地跳跃。

角落里,阿七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辰时初刻……就是明天早上!九阴引……那个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换血引煞”之法!

他抱着食盒,牙齿格格打颤。那个人……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石门之内。

云夙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钟声,在死寂中回荡。

辰时初刻!

时间,被精确地钉在了死亡的倒计时上。

寒玉床上,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上凝结的冰晶无声地碎裂了几颗。体内,那层刚刚艰难构筑起的暗金琉璃屏障,在意志的催动下,骤然向内收缩、凝实!屏障上分布的奇异“冰焰”核心光芒暴涨,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竖起了最后的獠牙!

心灯光芒在掌心伤口处猛地一跳,金红的光焰刺穿了覆盖的冰层,在幽暗的石室中,如同一颗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燃烧到极致的——复仇星辰!

深蓝的寒玉床面上,散落的血冰珠内部,金红与冰蓝的异芒疯狂流转、碰撞、融合,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呐喊。

夜,在极致的淬炼与冰冷的倒计时中,走向尽头。炼狱之门,即将在辰时的第一缕天光下,轰然开启。而她,已铸剑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