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传三
我对腊月的最初记忆,是从家家户户飘出的肉香和爹磨杀猪刀的"沙沙"声开始的。那时的冬天好像格外冷,屋檐下的冰棱能挂到开春,但村里的热闹劲儿却能把寒气都驱散——乡亲们轮流请爹去杀猪,请娘去做杀猪饭,从腊月十五到除夕前,村里的烟火就没断过。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才明白有些热闹会随岁月淡去,但藏在烟火里的温暖,却能在记忆里焐热漫长岁月。
每年刚进腊月,娘就开始收拾家里的厨具。那口平时很少用的大铁锅要反复擦洗,直到锅底能映出人影;蒸肉用的木甑子要拆开洗干净,在太阳下晒得透透的;还有那几十根"卯子"——用棕树叶编制的绳子,是串肉提肉的专用工具,娘会用温水泡软,再一根根理直,挂在房梁上备用。"杀猪人家要用卯子串肉,少一根都不行。"娘边收拾边念叨,我在旁边帮着递抹布,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娘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
主人家要更早准备。杀猪前三天,院子就得彻底清扫,猪圈周围的杂草要除干净,用来烫猪的"腰盆"——那种直径两米多的木制大盆,要提前用清水泡着,免得开裂。最关键的是烧热水的柴火,得提前劈好码整齐,主人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烧"一鼓子"热水,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散开,成了村里最早的晨景。
我最爱看爹准备杀猪工具。他的工具箱是个半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三把刀:放血刀锋利得能吹毛断发,刮毛刀带着细密的锯齿,劈骨刀沉甸甸的压手。爹会把刀排在灶台上,用磨刀石细细打磨,刀刃划过石头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风声、远处的鸡鸣混在一起,成了腊月特有的序曲。"刀要快,猪才少受罪。"爹磨着刀说,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杀猪前一天,主人家会来请娘去帮忙做菜。娘总要带上她的围裙和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菜刀,我跟着去看热闹,只见主人家的堂屋里已经堆了不少菜:白菜、萝卜是自家地里种的,豆腐是前一天刚磨的,还有提前泡好的黄豆和海带。女主人拉着娘的手说:"他婶子,今天辛苦你了,中午多杀几样菜。"娘笑着应着,两人蹲在灶台前商量菜单,声音里都带着期待。
最让我惦记的是主人家准备的"卯子"。棕树叶在水里泡软后,被编成长长的绳子,粗细刚好能握住,边缘带着棕叶的毛刺。男人们会用卯子串起割好的猪肉,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棕叶的清香混着肉香,是腊月里最诱人的味道。我总缠着大人要根卯子玩,他们会笑着给我根短的,我就拿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假装自己也提着一大串肉。
杀猪那天的清晨总是特别热闹。天还没亮透,主人家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远远就能听见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我和娘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男人们已经聚在院子里抽烟,女人们在厨房进进出出,连平时爱睡懒觉的孩子都起得早早的,蹲在猪圈边看那头待宰的年猪——它好像知道了什么,在圈里不安地转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声。
喝过主人家泡的热茶,男人们就开始准备"请猪"。爹从工具箱里拿出铁钩,在手里掂了掂,几个壮汉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地围在猪圈门口。"开始了!"随着主人家一声喊,猪圈门被打开,五六个男人一拥而上:一个人用铁钩稳稳钩住猪嘴,一个人死死揪住猪尾巴,两个人分别拽着猪耳朵,剩下的人推着猪身子往外赶。
猪的嚎叫声瞬间响彻整个村子,震得屋檐下的冰棱都好像在发抖。它四蹄乱蹬,把地上的泥水溅得到处都是,男人们的吆喝声、猪的嚎叫声、孩子们的惊呼声混在一起,像一场热闹的交响乐。我躲在娘身后偷看,看爹指挥着大家把猪往院子中央的杀猪凳挪,他的蓝布围裙在混乱中飘动,却始终稳稳地握着铁钩,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把猪按在杀猪凳上是最费力的环节。四个壮汉按住猪的四肢,把它死死固定在长凳上,猪的嚎叫声凄厉又绝望,身体剧烈地挣扎着。这时爹会走上前,左手按住猪脖子,右手拿起放血刀,在猪的喉咙处找准位置,手起刀落——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只听见"噗嗤"一声,鲜红的猪血就顺着刀刃流进了早已备好的瓷盆里。不过半分钟,猪的挣扎渐渐弱了,嚎叫声也变成了微弱的喘息,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接猪血的婶子早已在盆里撒好了盐和花椒粉,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拌,防止猪血凝固。她边搅边说:"这猪血新鲜,中午做个猪血旺,保证好吃。"男人们松了口气,擦着脸上的汗笑骂:"这畜生,劲儿真大。"爹用清水洗了洗手,对主人家说:"水烧得怎么样了?该烫猪了。"
院子角落里的"腰盆"早已装满了热水,水温要控制得刚好——太烫会把猪皮烫熟,太凉又褪不掉毛。爹用手试了试水温,点点头说:"行了。"男人们合力把猪抬进腰盆,用热水反复浇在猪身上,边浇边用手搓猪毛。等猪毛能轻松揪下来时,大家就拿起刮毛刀,顺着猪毛的方向刮,从猪头到猪尾,翻来覆去地刮得干干净净。原本黑乎乎的猪,渐渐变得白白嫩嫩,像换了个模样。
这时就要用梯子把猪倒挂起来了。男人们在房梁上挂好铁钩,钩住猪的后腿关节,再用绳子把梯子固定好,让猪稳稳地悬在半空。爹拿起剖刀,从猪肚子正中间划开一道口子,开始取内脏。他的动作麻利又精准,把心肝脾肺肾一一摘下来,分门别类地放在干净的盆里:猪肝要单独放,准备中午炒着吃;猪肠和猪肚交给女人们去清洗,要翻来覆去洗好几遍,才能去掉腥味;猪心则留给主人家,说要给家里的老人补身体。
剖腹取内脏的过程中,孩子们最期待的是猪尿泡。爹会把猪尿泡洗干净,吹得鼓鼓的,用线扎紧,做成一个简易的气球,分给围观的孩子们。我和邻居家的远远就拿着猪尿泡在院子里踢来踢去,看谁踢得高,直到把它踢破了才作罢,满院子都是我们的笑声。娘和女主人则在厨房忙着清洗内脏,准备中午的饭菜,蒸汽从厨房的窗户里冒出来,带着淡淡的肉香。
等内脏收拾干净,就到了砍肉分肉的环节。爹拿起劈骨刀,按照主人家的要求分割猪肉:肋排要留给家里有孩子的,五花肉适合腌腊肉,里脊肉炒菜最嫩,猪头和猪蹄要留着过年。他挥刀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把骨头砍得太碎,又能让每块肉都大小均匀。帮忙的乡亲们有的负责串肉,用卯子把肉一块块串起来;有的负责腌肉,在肉上抹上盐、花椒、八角,装进陶缸里;还有的帮着把肉挂在房梁上晾晒,院子里很快挂满了一串串猪肉,像挂满了丰收的喜悦。
所有活计忙完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主人家喊大家洗手吃饭,男人们洗去手上的油污,女人们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院子里的八仙桌早已摆满了菜肴:红亮亮的回锅肉、嫩滑的炒猪肝、香辣的猪血旺、炖得烂烂的猪肺汤,还有自家种的青菜和豆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爹和男人们坐在一桌,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聊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娘和女人们坐在另一桌,边吃边交流做菜的手艺,"你这猪血旺炒得嫩,放了什么调料?""腌肉时要多放花椒,不然容易坏。"孩子们则端着碗在院子里跑,互相交换碗里的肉,看谁碗里的回锅肉最肥。
我最爱吃娘炒的猪肝,嫩得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酒香。娘总会把最嫩的那块夹给我,笑着说:"多吃点,补补脑子。"远远则喜欢啃猪骨头,抱着根大骨头发狠地啃,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主人家不停地给大家添菜,"别客气,多吃点,锅里还有呢。"
吃完饭,男人们搬出桌椅,在院子里打起了扑克。他们玩的是最简单的"升级",没有金钱输赢,纯粹是图个热闹。输了的人要被贴纸条,额头上、脸上贴得满满当当,引得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女人们则收拾着碗筷,边收拾边聊天,说谁家的姑娘该找婆家了,谁家的小子在外打工赚了钱。
孩子们拿着大人给的糖果,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从这家院子窜到那家院子,看哪家的猪肉腌得最香,哪家的杀猪饭最好吃。我和远远会去看各家房梁上挂的肉,比谁家的肉多,谁家的卯子编得好看。夕阳把村子染成金色,炊烟在屋顶上袅袅升起,混合着肉香和柴火的味道,那是腊月里最温暖的气息。
今天在这家帮忙,明天去那家热闹,整个腊月,村里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样互相帮衬。这家杀了猪,会给那家送块新鲜肉;那家做了杀猪饭,会请这家的老人去尝尝。没有谁计较得失,大家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艰苦的日子里,乡亲们就是这样靠着互相帮衬,把一个个冬天过成了暖融融的期盼。
八岁那年的腊月,我跟着爹去邻村杀猪。那户人家的猪圈在半山腰,要走两里多山路。爹扛着工具箱走在前面,我背着娘给的馒头跟在后面,雪后的山路很滑,爹时不时回头拉我一把。那天杀的猪特别肥,光是刮猪毛就用了一个多小时,中午的杀猪饭吃了整整两大碗,现在想起来,嘴里好像还留着回锅肉的香味。
十二岁时,村里开始有了专门的屠夫,用三轮车拉着设备走村串户,但乡亲们还是习惯请爹去帮忙掌刀。他们说爹杀的猪"走得安详",分的肉也匀称。那年我第一次试着帮爹递刀,手被刀把硌得生疼,才知道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藏着多少力气和技巧。娘笑着说:"你爹这手艺,是年轻时跟你爷爷学的,练了几十年才这么准。"
十五岁那年冬天,远远家杀完猪后,男人们不再在院子里打扑克,而是拿出了手机,有的刷视频,有的发微信,聊天的人渐渐少了。我突然发现,孩子们不再抢着要猪尿泡,而是捧着手机玩游戏;女人们讨论的不再是做菜的手艺,而是城里的流行服饰。热闹还在,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上大学后,我每年腊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村里杀猪的人家越来越少,大多直接去镇上买现成的猪肉;请娘去做杀猪饭的也少了,大家更愿意去饭店订桌菜。爹的杀猪刀被收进了工具箱最底层,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他说:"现在没人请了,这手艺没用喽。"娘的卯子也不再年年编,房梁上挂着的,是从超市买的塑料绳。
去年腊月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想再看看杀猪的热闹,却发现村里冷冷清清。只有几家老人还在按老规矩腌腊肉,但帮忙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雇来的工人。我走到曾经最热闹的王婶家院子,那里空荡荡的,腰盆被扔在墙角,积满了灰尘,杀猪凳早就不见了踪影。王婶说:"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谁还愿意费这劲杀猪啊?买现成的多方便。"
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场景:男人们吆喝着拖猪,女人们在厨房忙碌,孩子们追着猪尿泡跑,炊烟里混着肉香和笑声。那些热闹好像就在昨天,伸手却抓不住。我问爹:"您觉得现在好还是以前好?"爹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沉默了半天说:"以前累,但心热;现在省力,但冷清。日子总是要往前过的,哪能都留住呢?"
娘在一旁缝着衣服,接过话头:"变了的是日子,不变的是人心。你看去年你李叔生病,村里不还是凑了钱?只是热闹的方式不一样了。"我看着娘鬓角的白发,突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像爹磨了一辈子的杀猪刀,虽然不再常用,但那份精准和沉稳,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就像娘编的卯子,虽然被塑料绳取代,但棕叶的清香,永远留在了那些年的腊肉里。
今年春节前,我在城里的超市看到了包装精美的腊肉,标签上写着"农家自制",价格是村里的三倍。我买了一块回家,用娘教的方法蒸了吃,味道很香,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腰盆里的热水温度,少了刮毛刀的力度,少了乡亲们围坐在一起的笑声,少了那些藏在烟火里的人情味儿。
爹说,以前杀猪不仅是为了吃肉,更是村里的"社交活动"。谁家有事,看杀猪时谁来帮忙就知道;哪家关系好,分肉时多给块排骨就明白。那些不用言说的默契,那些自然而然的帮衬,构成了乡村最温暖的底色。现在的日子越过越方便,却把这些"麻烦"的热闹也弄丢了。
其实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就像村里的腊月,有些东西注定会改变:杀猪的方式变了,热闹的形式变了,人们的交流方式也变了。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对丰收的期盼,对团圆的渴望,对温暖的追求,就像爹手里的刀永远那么稳,娘编的卯子永远那么结实,藏在岁月里的人情味儿,总能在某个瞬间突然冒出来,提醒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温暖。
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着房梁上孤零零挂着的几块腊肉,我突然懂得:变的是岁月的流逝,不变的是记忆里的温度;变的是生活的方式,不变的是心底的牵挂。那些腊月里的烟火,那些杀猪饭的香味,那些乡亲们的笑脸,早已像卯子串起腊肉一样,把温暖串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的底色。
现在的我,依然会在腊月想起那些热闹的日子,但不再为逝去的热闹惋惜。因为我知道,就像爹的杀猪刀虽然不再常用,但那份沉稳和精准早已教会我如何面对生活;就像娘的卯子虽然蒙了尘,但那份细致和坚韧早已融入我的性格。变与不变之间,藏着的是岁月的馈赠,是人生的成长,是那些在烟火里慢慢沉淀下来的、最珍贵的记忆。
夕阳西下时,我给爹打电话,说想吃他杀的猪肉,想让娘做猪血旺。电话那头的爹笑了,说:"等你回来,咱自己家杀头猪,让你娘给你做。"挂了电话,我仿佛又听见了猪的嚎叫声,闻到了肉香,看见男人们在院子里打扑克,女人们在厨房忙碌——那些热闹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变成了记忆里的光,照亮了每个寒冷的冬天,温暖着往后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