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习惯的重量?

正月里的喧嚣和热闹,如同姜家坳上空偶尔炸响的鞭炮,短暂地打破了山村的沉寂,便迅速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中,留下更深的寂静。对于徐瀚飞而言,年节与他毫无关系。那顿年夜饭的短暂闯入,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后,他依旧被抛回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甚至,那片刻的、被强行拉入的烟火气,反而像一面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的孤绝,让随后的日子显得更加漫长和难熬。

农闲时节的农活,不像秋收那般争分夺秒,却另有一种磨人的性质。它琐碎、重复、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成效,像钝刀子割肉,消耗着人的耐心和精力。生产队长姜铁柱没有让他闲着,指派给他的活计,大多是些需要耐力和力气的苦活、累活。

修缮灌溉沟渠是其中之一。寒冬腊月,土地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只能刨起一小块带着冰碴的冻土,虎口被震得发麻。他需要和其他几个劳力一起,将沟渠里淤积的泥土和碎石清理出来,再用新土加固渠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汗水的气息。他机械地挥动着铁锹和镐头,不再像初来时那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抗拒和笨拙导致的狼狈。如今,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效率也远不及那些老农,但至少能够持续下去。手掌上磨出的水泡早已破裂、愈合、再磨破,最终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像一副天然的、粗糙的手套,隔绝了部分疼痛,也让握持工具变得稍微稳固了一些。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被寒风一吹,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也只是皱皱眉,继续动作。身体的痛苦,从尖锐的刺激,变成了沉闷的、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

搬运肥料是另一项考验。将生产队积攒的、发酵好的农家肥,用独轮车或者直接肩挑背扛,运到远离村子的梯田里,为春耕做准备。那肥料的气味浓烈刺鼻,沾到衣服上,几天都散不掉。最初,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强忍着恶心完成。现在,他虽然依旧厌恶那种气味,但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靠近,用铁锹将肥料铲上车,或者弯腰将装满粪肥的箩筐背上肩。沉重的负担压下来,肩膀和腰背会传来熟悉的酸痛感,他学会了调整呼吸,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脚步虚浮踉跄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因为技巧提高了,而是身体的核心力量在被迫中有了微弱的增长,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抵触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所取代。

他学会了彻底地沉默。在劳动中,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用浓重方言发出的指令,只是观察别人的动作,然后模仿。姜铁柱或者小组长喊一声“歇会儿”,他就放下工具,找个背风的土坎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不参与任何闲聊。有人递过来一碗水,他接过来,低声道谢,声音干涩,然后一口气喝完,将碗递回去,再无交流。他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启动、运行、暂停、再运行。他的存在,对于其他村民来说,也渐渐从一个需要额外关注的“异类”,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可以完成指定任务的劳动力背景。他们不再对他投以过多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仿佛他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沉闷的底色之中。

这种习惯,是一种沉重的习惯。它并非源于认同或接纳,而是源于极度的疲惫和绝望后的放弃挣扎。就像落入陷阱的野兽,在经过最初的疯狂冲撞后,意识到徒劳无功,最终会选择蜷缩起来,保存体力,忍受痛苦,等待渺茫的生机或最终的死亡。徐瀚飞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形成了一种生理上的适应性。但她的内心,那片荒原,并未因此而焕发生机,反而因为这种机械的、无意义的消耗,而变得更加死寂。

白天,他用肉体的劳累来麻痹神经,让大脑无暇思考。但夜晚,是无法逃避的。当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那间冰冷的破屋,用刺骨的井水胡乱擦洗掉身上的泥污和汗臭,啃下那个又冷又硬的窝头后,躺在吱呀作响的土炕上,所有的屏障都消失了。

黑暗和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白天的麻木褪去,尖锐的痛苦和深刻的虚无感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家族的变故,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黑白默片,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父亲被带走时那双愤怒又绝望的眼睛,母亲一夜白头的憔悴,家里被抄检时的狼藉,往日门庭若市瞬间变成门可罗雀的凄凉……这些画面,带着声音和气味,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曾拥有的一切——优渥的生活、受尊重的社会地位、光明的前途——都在一夜之间崩塌,碎成齑粉。而他自己,从天之骄子,变成了需要被“改造”的罪人子弟,被困在这个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与世隔绝的山旮旯里,从事着最原始、最卑微的体力劳动。

前途?他不敢想。未来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看不到任何光亮。他就像一艘失去动力和方向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漂流,不知彼岸在何方,甚至不知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这种对未来的彻底失控感,比肉体的劳累更让人窒息。

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煎熬,像两把沉重的枷锁,一重套在肉体上,一重锁在灵魂上。他在这双重的禁锢中,日渐沉默,日渐消瘦,眼神中的光芒也日渐黯淡。习惯的重量,不是让他变得轻松,而是让他更深地沉入命运的泥沼。他活着,呼吸着,劳作着,但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却在一点点地流失。远处的山峦依旧沉默,天空依旧高远,但它们不属于他。他的世界,只剩下这间破屋,这片土地,和这无休无止的、沉重的习惯。